第116章 番外10 再认_断簪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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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6章 番外10 再认

  凌欣习惯了早起练武,再睁眼,发现床帐中透入些光,柔和的灰色里,她微扭了下头看向旁边,果然,贺云鸿还在安睡着,他侧身对着凌欣,头向凌欣微倾,面容安静平和,一点也看不到他醒时的犀利和强硬,神情里,甚至隐约有种羞涩和温柔……凌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和她通信的蒋旭图,那个对她宽和细致的“兄长”……

  有什么东西深深地触动了凌欣的心:这是一个才及弱冠的青年,在后世,他该是个大学二年级的学子,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校园生活,可是这里,他已经是个博弈官场的朝臣,曾经苦刑,身负重任,没有了任何退步之地……她的眼睛湿润了,她想把这个人好好抱在怀中,让他从此再不伤心。她会一直保护他,只要她一息尚存,他就有一个与他并肩的战友,一个为他不惜生命的爱人……而她完全明白,她也是这样被爱着。

  凌欣庆幸两个人的分离已经过去了,她不敢想象她还能和贺云鸿再分开九个月,一个月,哪怕一个昼夜……难怪姜氏说贺云鸿犯了相思病……

  贺云鸿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,凌欣怕自己的注视惊醒贺云鸿,忙闭上眼睛,被子里,她察觉到贺云鸿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,他的手指动了一下,凌欣以为他要醒了,忙放缓呼吸,果然,贺云鸿没再动,看来还没醒。凌欣这才感到身上的不适,昨夜谁是山大王?贺云鸿更像个小土匪!他明显没有技巧,该是以前没有过……可却有强烈的控制欲,争强好胜,就知道蛮干胡闹……

  凌欣心中暗叹,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——身边竟然睡了一个人!是贺云鸿!她感到安逸而满足……迷迷糊糊地,她好像又睡了一觉……

  忽然,她觉得贺云鸿动了一下,凌欣醒了过来,可没睁眼,知道贺云鸿肯定在看她——就像她醒来看了贺云鸿一样,贺云鸿半天没声音,凌欣却忍不住了,脸上露出了笑容。她刚要睁眼,有什么东西一下蒙在了她的脸上,贺云鸿轻声说:“娘子先躺会儿,我去洗漱……”

  凌欣一下子伸手,把贺云鸿在胸前横抱住,腿也抬起,八爪鱼一样把贺云鸿压在了床上,可是她没有抬头,依然把脸埋在了贺云鸿盖在她脸上的粉色睡衣里。

  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,肌肤相贴,香艳无比……过了一会儿,凌欣忍不住嘿嘿笑,贺云鸿也笑了一下,低声说:“看来娘子还想……”

  凌欣闭着眼睛,用脸磨蹭着贺云鸿的肩头,就是隔着丝绸睡袍,她也能感到上面不平的伤疤,她不睁眼地说道:“想也不行啦,要起床了。”

  贺云鸿一只胳膊被凌欣抱着,抽出另一只手臂,捞起凌欣的长发,在嘴边吻着,说道:“娘子敢说这话,晚上可莫要后悔。”

  凌欣笑,调整了下姿势,将脑袋枕在贺云鸿的胸膛上,耳朵听着他的心跳,轻声说:“当然不会后悔,云郎怎样都是好的……”

  贺云鸿沉默了许久,凌欣都开始心虚了,后悔自己做得太露骨,贺云鸿明显是不想让自己见到他的伤疤,才不在她面前更衣,可是两个人都这么干过了,有伤疤算什么?这孩子真是太要面子!

  最后,贺云鸿终于说道:“娘子给我穿衣吧。”

  凌欣高兴了,睁眼笑着坐起,到被子边找到了黑色长衫,拿了过来,贺云鸿先从被子抬了一只胳膊,凌欣将袖子套上,贺云鸿才坐了起来,凌欣将黑袍围过他的后背,将另一只手穿了,忙为他掩了前襟,说道:“别冻着。”

  贺云鸿挑眉看凌欣,凌欣脸一红,忙拿起自己揉成一团的睡衣穿上,低头见自己身上青紫交加,不由得回眸狠狠地瞪了贺云鸿一眼,贺云鸿微歪了头,说道:“娘子说此时不行,还如此色++诱我,真是不择手段……”

  凌欣一咬牙,张手抱了贺云鸿来回蹭:“谁不择手段啦?!你冤枉好人哪!”

  才蹭了两下,贺云鸿有点脸红,稍侧开了脸,不看凌欣。凌欣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成功了,刚要笑,贺云鸿的眼睛又慢慢看过来,凌欣见到贺云鸿眼里的微光,立刻心惊肉跳,赶快放了手,到床边匆忙穿了绣鞋说:“我去洗漱了!”夺门而出——刚破处的熊孩子不能乱撩……她身后贺云鸿不屑地哼了一声。

  凌欣动作快,洗了澡出耳房,发现雨石已经被叫了过来,在屋外等着贺云鸿。凌欣进了正堂,贺云鸿披着头发,虽然自己穿了便服,带子都没系,敞着怀,坐在椅子上。见凌欣进来,他起身往外走,凌欣忽然很不舍,看着他想跟着他去,贺云鸿路过她身边时小声说:“以后吧……”出了门。

  凌欣也知道现在地方太小,耳房在正房旁边,中国古代风水不喜欢盥洗室与卧室或者正堂相通,她开始琢磨改建住宅,怎么弄出个大澡堂来……

  张嫲嫲带着个贺府的婆子出了卧室,贺府的婆子手里拿着块折叠好的白布,凌欣有些脸热——她早上才发现自己身体下有巾子,看来是贺云鸿昨天铺的,自己拿了枕边的手巾就给他擦汗了……

  张嫲嫲面带着平板的笑容,说道:“方才贺二公子传话过来了,说等三公子和夫人准备好了,给他递个信儿,他再带着老相爷和老夫人过去,三夫人不用匆忙。”

  夫人?!凌欣心中对这个称呼是有些抵触情绪的!她还是喜欢被叫“姐儿”或者“姑娘”什么的。现在一夜之间,她就成了夫人!凌欣不得以正经了许多,点头说:“谢谢张嫲嫲!”

  张嫲嫲说:“夫人不必这么客气。”

  秋树和春花几个人过来,帮着凌欣梳妆打扮,因是喜期,张嫲嫲指点着选了红珊瑚的簪子和两支金色步摇,凌欣穿了喜衣,贺云鸿才从外面走了进来,他往椅子上一坐,春花等人不好意思上前了,凌欣也不想让其他人来动贺云鸿,就笑着说:“我来吧。”

  张嫲嫲忍不住笑意,说道:“好。”对其他几个姑娘说:“把衣服拿来就是了,我们在外面等着。”

  张嫲嫲带着女孩子们出去了,不久,秋树笑着将贺云鸿的衣服送了进来,搭在了椅子背上,又出去了。

  屋里就剩下了凌欣和贺云鸿,凌欣拿起梳子给贺云鸿梳理头发,贺云鸿闭上眼睛,很享受的样子,低声说:“娘子是个善妒的人呢。”

  凌欣说:“当然了!你要小心哪!我可不许别人来碰你的!”

  贺云鸿嗯了一声,说道:“你的夫君守身如玉,也不会让别人碰的……”

  凌欣一下子笑了,“说什么呢你!”

  贺云鸿不睁眼:“娘子可是该多碰碰,为夫等了这么多年……”

  凌欣使劲梳理贺云鸿的头发:“你再说!你再说!”

  贺云鸿嘶了一声,凌欣赶快放轻了些,贺云鸿问:“娘子可读书?”

  凌欣说:“多少读一点点吧。”

  贺云鸿说:“那娘子可知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’是何意?”

  凌欣又笑,给贺云鸿挽好了发髻,说道:“该是说有人满肚子坏主意的意思……”拿起梳妆台上相配的男式红色发簪,给贺云鸿簪了头发。贺云鸿睁眼伸手一拉,将凌欣拉得坐在了他的腿上,贺云鸿看着凌欣的眼睛说:“真是那个意思吗……”说着,嘴吻上了凌欣的嘴唇……

  两个人拥抱着长久地接吻,最后,贺云鸿分开了些,眼睛微开,眼眸如星地看凌欣,低声问:“娘子可有了新解?”

  凌欣有些喘息,笑着又吻了吻贺云鸿的嘴唇,小声说:“该是说我心里对你的喜欢……”

  贺云鸿一笑,温存中带着一丝傲慢:“比前面的好了些,但是还不算正确,夜里我会告诉娘子……”

  凌欣咯咯笑——这个某虫上脑的家伙!使劲抱了抱他,小声说:“别让你父母等着……”

  贺云鸿肩膀一松,放开了凌欣。

  凌欣站起来,忙理了理衣服,手摸了下头发——还好,没有乱。贺云鸿站起来,去里屋拿出了那个放着结发的锦盒,到了架子前,把檀香木的盒子端了下来,从一个古董花瓶里拿出钥匙,打开了盒子,将那个锦盒放了进去。凌欣好奇地过去看,见里面有一捆绑得紧紧的黑色衣料,不禁问:“那是什么?”

  贺云鸿一抿嘴唇,没有回答,凌欣又瞥见一卷卷的纸,都是装裱好的,盒壁边有一角白帛……贺云鸿关了匣子,锁好后放回到了架子上,把钥匙放回古董瓶,对凌欣说:“娘子可不能偷看哟。”

  凌欣眨了下眼,贺云鸿对着椅背上的喜服抬了下下巴,凌欣过去拿起衣服,帮着贺云鸿穿了,最后一件是斗篷,也帮他披上。凌欣不怕冷,一身绣得辉煌的夹衣已经够了,就挽了贺云鸿的手臂,一起出了房门。

 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,张嫲嫲李嫲嫲站在廊下,其他的姑娘们在她们后面站了一排,雨石笑着站在门边。

  见他们出来了,张嫲嫲说:“三公子,三夫人,我带着李嫲嫲、秋树和春花跟你们过去。她们其他人留在院子里。”

  夏草看凌欣,凌欣微微摇了下头,对冬木说:“时间晚了,我们回来再吃早饭。”

  冬木点头说:“好的姐姐。”

  凌欣过去听了无数遍“姐姐”,本来都已经麻木了,可现在听了觉得格外悦耳,觉得比“夫人”年轻多了。

  雨石在前面走,贺云鸿和凌欣在中间,后面张嫲嫲让李嫲嫲秋树和春花提着要给人的礼物跟着。

  冬日的阳光明亮,只是空气寒冷。凌欣走路有些艰难,心想幸亏自己这么多年锻炼,又骑马又登山,这要是娇生惯养的小姐,还不让贺云鸿折腾死?

  好在贺云鸿走得很慢,凌欣倒也跟得上。

  走了一段路,贺云鸿小声问:“你要不要坐软轿?”

  凌欣忙摇头,也小声说:“那怎么行?与我山大王的形象太不符了!”

  贺云鸿握了凌欣的手,凌欣觉得他的手有些微凉,小声问:“你冷不冷?”

  贺云鸿说:“娘子这么热,我想冷也不行……”

  凌欣用另一只手去掐他的手背,当然不敢使劲,掐了两下,索性捂住了贺云鸿的手背,等于是两手合握了贺云鸿一只手,凌欣揉来揉去,终于觉得贺云鸿的手热了些……

 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,凌欣忽然叫了一声:“哦!”

  贺云鸿停步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  凌欣慌忙摇头: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她知道那盒子里黑色的布料是什么了。

  贺云鸿才继续走,凌欣更紧地扣了贺云鸿的手,与他五指相交,还用一只手按在贺云鸿的手背上。

  他们走过一道月亮门,进入了另一个区域。凌欣左右看看,问贺云鸿道:“这府里多了一堵墙?”

  贺云鸿嗯了一声:“隔开我们的院子,我们那边可以不从前面出入府门。”

  凌欣点头——他这是在内部分家了。

  他们走近一个院落,贺云鸿低声说:“无妨事。”

  凌欣虽然有些心跳,可嘴上说:“别担心,我……我……”我不怕?凌欣觉得自己比过去沉稳多了,这次,她绝对不会发脾气!她放开一只手,贺云鸿拉着她进了院门。

  院门站着的婆子对里面说了一声,院子里没人,只有正堂门口站着两个丫鬟,帮着打开了门帘,与上次凌欣所记得的满院子的人不一样。

  贺云鸿进了正堂的门,才松了凌欣的手,自己先行了礼,说道:“父亲,母亲,二哥,大嫂,二嫂。”

  别人都到了!凌欣忽然有些抱歉自己起得这么晚,谁家的新妇不是早早起床前来拜见,而自己却这么大模大样。虽然是为了让贺云鸿多睡会儿,可在别人眼中,当然是目无他人。她还没有认亲,只能沉默着尴尬地抬眼看了看周围,场景似曾相识,却又大不相同:正席上还是坐着贺老相爷和贺老夫人,只是贺老爷眼睛上蒙着黑布,面容沧桑。这是凌欣第二次见到贺老相爷,将两个印象重叠起来真的很困难。贺老夫人头发几乎全白了,满脸皱纹,神色阴暗,两个嘴角下扯着,像是在忍着眼泪,她迎着凌欣的目光,眼里充满愤怒和憎恨。

  他们的下首一边是赵氏,面无表情,看着像个中年的妇人,两个孩子大了一些,见凌欣看他们,眼神马上躲闪。另一边站了贺霖鸿,他脸上带笑,旁边的罗氏虽然依然美貌,可清减了许多,眼中有种凄凉。屋里还站着几个丫鬟婆子,匆忙间,凌欣没有仔细打量。

  张嫲嫲带着人在他们身后进了门,对着大家行礼。

  贺霖鸿笑着说:“父亲,母亲,三弟他们进来了。”

  贺老爷脸上现出笑意,点头,咳咳做声。

  罗氏从一个丫鬟手中接过了茶盘,含笑过来递给凌欣,凌欣称谢,端着茶盘走到了贺老爷和贺老夫人面前,双膝跪下,举了茶盘过顶,说道:“请用茶。”

  一时间,屋子里静静的,贺老爷颤巍巍地向空中伸出了手,贺霖鸿走了两步,将茶杯端过去,放在父亲手上,贺老爷举手喝了,可是贺老夫人没有伸手。

  往事重现,但凌欣却心平气和。

  她要感激这位老妇人。就是因为她对贺云鸿的专心宠爱,给了贺云鸿霸道的自信,强悍的骄傲,才能让他敢于抓住自己,排除万难地要和自己在一起。他珍藏着自己那时铺在牢狱地上的斗篷,将自己写的破字装裱起来,他忍着伤痛下城去救自己,他在破城之夜去兑现了他要与自己同生共死的诺言……自己所爱的贺云鸿,在俊美文雅的外表之下,坚毅刚强,不屈不挠……他是这位老妇人的儿子,只是贺云鸿有襟怀和见地,为人更上了一层楼……贺云鸿怎么能不偿还她的养育之恩?凌欣已经无需打这场战争了——她得到了贺云鸿的心,她完全可以宽容一个愤怒而绝望的老人……

  此时,她谅解了贺老夫人对自己的仇视……她爱了那个人,愿意为了他,放弃自己的记恨和针锋相对,甚至会替他回报他所欠的恩债。

  也在此时,凌欣终于能原谅前世的父母,知道世间不可能事事完美,有些地方得到,有些地方失去,这何尝不是一种平衡?她不再追究过往的纠结,从此只想专心去爱,去快乐生活。

  她原谅了自己——觉得自己就是有不足,也算是一个挺好的人,她感到了喜悦和轻松……

  贺云鸿一撩衣襟下摆,在凌欣身边跪了下来,举起一只手帮她托着茶盘。他的衣袖落下,露出了手腕下的道道伤疤。

  贺老夫人哽咽了一下,可是哑声说:“不!我就是不认!我看不起这个粗野的女子!我就是不能让她进门!”

  姚氏看着这个在她面前跪下的女子,她所有的恨,都从胸中迸发:就是因为这个女子,贺家分崩离析!对她几十年宠溺的丈夫,与她争吵成仇。对她顺从的孩子们,欺骗她,玩弄她,背着她散光了家产,包括她的嫁妆,都不告诉她一声!这是多大的不敬!她最疼爱的三郎,竟然完全不理会她的意愿,执意要娶这个女子!到了今日,这个女子依然轻慢无礼,竟然姗姗来迟,让大家都等着她!她无法阻拦婚礼,她能做的,就是不认!不认这个女子是她的儿媳!让这个粗野的乡下女人进不了贺家的家谱!

  屋里的人们从惊诧中反应过来,贺霖鸿皱眉道:“母亲,您怎么可以……”

  姚氏怒看他:“我怎么不可以?!你叫我母亲?!我是你的母亲!是他的母亲!我当然可以!”

  贺九龄手摸到了桌子,使劲拍了两下。

  凌欣侧目见了贺云鸿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,心肝儿颤,极低声地对他嘀咕:“就是不认也没什么,我不在乎,你别跪着了……”单独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,古代人就是看不开……

  贺云鸿垂眼看着地,没有表情,只是身体微微地贴近了凌欣,肩膀与她紧靠在一起。

  张嫲嫲先规矩地行了一礼,说道:“贺老夫人,三夫人不仅是陛下的义姐,也是皇后娘娘的义姐,这桩婚事得陛下允婚,并来参加喜宴……”你竟不认?

  贺霖鸿忙说:“张嫲嫲见笑了……”他对姚氏说:“母亲,我身为家主……”

  姚氏使劲摇头:“我不认!就是不认!你们又能怎样?!你是家主?你就敢违背母命?!我是这府里的老夫人!想让我认,就让她跪着!跪上一天一夜!我也许会改主意……”

  贺九龄在空中挥动手臂,看着是想去推姚氏,一个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老爷,不必动气,有伤身体。冯姐姐,你看,贺老相爷如此震怒……”

  另一个声音说道:“大长公主让奴婢们前来照顾贺老相爷和老夫人,这事让贺老相爷这么生气,我们怎么都得回去告诉一声吧?只是,大长公主本来就对姚氏宗亲评价不高,从此怕是要连女眷都看不上眼了。前些日子,姚家族长的夫人,曾到大长公主府去拜见大长公主,因为大长公主破城时说的一段话,人们都说是暗指姚家。一句‘家教浑浊’,就让人不敢再娶姚家女儿,定了亲的,都有人退亲。族长夫人想让大长公主为姚家正一下名,可是,大长公主没见她……”

  屋子里这两个人旁若无人,公然对话,凌欣听出她们就是姜氏提到的大长公主派来的嫲嫲。

  那个动听的声音道:“冯姐姐这么一提,我也想起来了。听说那位族长夫人在门房落泪,她的嫡长孙女正值芳龄……”

  冯嫲嫲说:“何止一个女儿,姚家宗族在京三百余人,适龄的女孩子有十几人,其中就有贺老夫人兄长的长孙女。现在战后,女多男少,本来亲事就艰难。我倒是好奇,大家知道贺老夫人竟然不认贺尚书新娶的妻子,日后谁家敢再娶姚家的女子。这可不是什么任性娇蛮,这是看着陛下心性好,与贺尚书情厚,就敢如此冒犯圣意!如此毁家丧门之举,就是高门大户,也容不下……”

  贺九龄拼命地拍桌子,砰砰大响。方嫲嫲忙说:“老相爷,您仔细手……”

  赵氏行礼道:“母亲,请您为贺家留些颜面,我的孩子们姓贺……”贺老夫人那时当着大家的面说她“克夫”后,她对这位婆婆就再也无法亲近了。

  姚氏气得流泪:“你……你敢这么说你的长辈?!”

  李嫲嫲目瞪口呆——她是小地方来的,真没见过这世面。秋树和春花交换眼神——这次可不是姐姐的错,凌欣都没发火,贺家照样吵起来了……

  贺霖鸿严厉地说道:“母亲!”对罗氏示意,罗氏从茶盘上端起了茶杯,递给姚氏,姚氏哭着接了——她可以不在意贺家如何,但是姚家若是因此名声大毁,姚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了,多少人会指着她脊梁骨大骂,她哥哥们的后人也不会对她尊重……

  姚氏微抿了一口茶水,罗氏接了过来,将茶盘从凌欣手里拿开,贺云鸿一手揽着凌欣的腰,一手扶着凌欣的胳膊,特别爱怜地把她搀了起来——凌欣觉得很没气派,谁是山大王?怎么弄得我像是个娇滴滴的小姐?但是此时示弱,也没坏处……

  凌欣对贺老爷和贺老夫人行礼:“父亲,母亲。”终于认了双亲。

  凌欣身后的张嫲嫲示意了一下,秋树给凌欣递过来两双鞋,凌欣接过来,双手捧上,贺霖鸿和罗氏一人拿了一双,发现是家常穿的拖鞋,只不过做的精致,知道是宫里人的手艺,贺霖鸿将鞋交给了贺九龄身后的方嫲嫲,方嫲嫲说道:“三夫人给了老爷一双黑色拖鞋。”她声音很好听,凌欣看了她一眼,方嫲嫲对凌欣一笑,凌欣也忙一笑。

  贺九龄呵呵地点头,从袖子里拿出了张纸,摸索着抖开,贺霖鸿接过,向两个人展示,读道:“父亲希望你们相亲相爱,白头偕老。”

  贺云鸿和凌欣行礼,几乎同时开口说道:“多谢父亲。”

  罗氏将鞋递给姚氏,姚氏的脸抽搐着,不接,咬着牙说:“什么破东西!既然拼了命要进我家,那日后就要尽孝长辈!后日起,每日来我这里站规矩吧……”

  凌欣没答应——她知道她根本不用开口,果然,贺云鸿说道:“母亲……”

  姚氏愤怒地打断:“你竟然不让她侍奉公婆吗?说出去让大家评评道理!你身为朝廷官员,难道不懂得孝道?!你自己不孝,娶了妻子也不孝?!……”

  贺云鸿说道:“我娶妻并非为了尽孝……”

  姚氏一下被堵住了话头——贺云鸿娶妻的确不是为了尽孝。她发抖:“你……你竟然敢如此忤逆!”

  “忤逆”?凌欣知道这是个很严重的罪名!凌欣现在后悔没有与贺云鸿将话谈开了——她低估了姚氏的恨怒,她该与贺云鸿商量好,实在不行,就让自己担个不孝的名声又怎么了?贺云鸿在朝为官,被人指着说不孝,日后还怎么干事?也许她该说点什么……

  她刚要启唇,大概知道凌欣的意思,贺云鸿握了下她的胳膊,看着她说:“以后,你与我同来见母亲,其他的时候……你等着我……”

  姚氏指着贺云鸿:“你这逆子!你……好,我就豁出去了!我到陛下面前去告你!不,我去京城府尹击鼓告你……”

  冯嫲嫲咳了一声:“既然贺老夫人如此讲究孝道,那就请贺老夫人到城外灵岩寺清修,去为大长公主祈福吧!”

  屋里的人都愣了,姚氏扭头看冯嫲嫲:“凭什么?!”

  冯嫲嫲说道:“贺老夫人虽然在贺府是长辈,但是大长公主却是贺老夫人的长辈。大长公主是皇家之长,贵妇民女,都要听她所命。”

  姚氏怒道:“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假传?你只是一介奴婢,就这么随便开口指使我?!”

  冯嫲嫲摇头:“这不是奴婢的意思。”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用黄色彩带扎着的纸卷,说道:“大长公主的手书。”说完,她双手捧给了贺霖鸿。贺霖鸿忙展开一读,看向姚氏说:“母亲,的确是大长公主的意思,请母亲前往寺中修行,‘虔心礼佛,为长者祈福,以静俗念’……这是信中的话。”

  山寺清苦,高门中去修行的人,多是犯了错的姑娘媳妇。如果以姚氏的年纪被送过去,她这一辈子在京城都会沦为笑谈了。

  姚氏气愤地看冯嫲嫲:“为什么?!你们为何如此偏心?!护着一个山野女子?!”

  冯嫲嫲弯了下身:“奴婢跟随大长公主几十年了,知道大长公主最不喜欠人情,这世上,只有人欠大长公主的,大长公主不曾亏欠过任何人。”

  姚氏说道:“笑话!你们大长公主欠了个山寨女子的人情?!”

  冯嫲嫲叹气:“贺老夫人看来的确不知人情世故。且不说大家都知道,三夫人洗清了贺尚书的名声……”

  姚氏咬牙说:“他是个不孝的,跟我有何关系?!”

  冯嫲嫲接着说:“京城一战,多少将士义兵死在拼杀中,但老弱妇孺,包括老夫人,却因三夫人建议陛下开放皇城,躲入了宫中,而大多幸免……”

  这个凌欣可不敢认,忙说道:“那是陛下的仁心……”

  姚氏哼了一声:“若没有皇城,她说了也没有用!”

  冯嫲嫲点头:“那夜城破,贺老夫人惊慌失措之时,城外炮声隆隆,援军到来,我军将士绝地反击,戎兵才没来得及在皇城内大开杀戒。那炮击戎兵的,是三夫人胞弟率领的云山寨义军。问起那些云山寨人,无人不说那些火炮炸药,是三夫人制成,由梁将军运到京城装填在包裹之中。大长公主不似贺老夫人这般不念恩义,自然要领三夫人这份救命之情……”

  凌欣连忙说:“千万不可!京城能得保全,是多少人的鲜血和命换来的!我的命也是大家救的!”

  冯嫲嫲对凌欣点头:“三夫人说的对。大长公主因此决定不再闭门隐居,从此将尽余生之力,为国为民做些事情。大长公主很欣赏三夫人,有空时,三夫人可前往拜见。”

  哇塞!凌欣记起当初姜氏和柴瑞都没见到这位大长公主,忙说:“多谢多谢!我……是个礼仪不周之人,能不能请皇后娘娘带我一起去?”

  冯嫲嫲微笑:“好,奴婢就去回个话,大长公主会请皇后娘娘携三夫人前往。”

  姚氏气闷中胸——大长公主是国中最受尊敬的妇人,往年谁得大长公主召见都能挣到一份声誉,更别说大长公主这么多年隐居,见人一面,份量多重!姚氏年轻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殊荣,这个山野女子怎么就能得到这些?!姚氏只觉得大家都在与她作对!

  贺云鸿对冯嫲嫲说:“能否请嫲嫲代我向大长公主请求,时值冬季,天气寒凉,我母年纪已大,到城外寺庙必然不适……”

  一般来说,如果长辈得了这么一纸指令,晚辈们该马上跪下,要求替长辈去。赵氏没动,因为她有两个孩子要照顾。罗氏一直低头举着凌欣给的鞋,姚氏不搭理她,她哪里能有什么献身精神?至于凌欣,根本没有这个概念……所以贺云鸿只能为姚氏求情。

  冯嫲嫲说道:“大长公主的手书上并未指定时间,若是贺老夫人能在家自修虔敬之心,为大长公主真心祝祷,也可推迟些时日。大长公主一向与人为善,不喜刁难晚辈,但愿贺老夫人能体会一二。”

  凌欣听出来了,这是说如果贺老夫人不拿捏媳妇,大长公主就不逼她去庙里。这手书是提前写下的,简直是锦囊妙计了……凌欣再次领教了这大长公主的手腕。

  贺云鸿行礼:“多谢大长公主了!”

  冯嫲嫲偏开身子,弯身说:“奴婢会向大长公主转达贺尚书的请求。”她这才伸手拿过了罗氏手中的鞋,笑着说:“老夫人来的匆忙,没告诉奴婢要带什么,奴婢自作主张,拿了个玉镯,三夫人莫怪。”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了个玉镯递给凌欣。姚氏打算着破釜沉舟,坚决不认凌欣,自然没带什么认亲的回礼。

  凌欣忙接了,说了声“多谢”。

  姚氏黑着脸,不说话。

  贺云鸿扶着凌欣到了赵氏面前:“大嫂。”凌欣行礼,随着叫了,接过秋树的东西给了赵氏。赵氏木着表情,给了一个荷包,凌欣见赵氏这个样子,想到上次还见到贺雪鸿,一时心中难受,忙去看两个孩子,贺云鸿说:“这是贺德钧,八岁,这是贺善钧,十岁。”凌欣忙笑着一人给了个小荷包。

  到了贺霖鸿和罗氏身边,凌欣叫了二哥,二嫂,贺霖鸿郑重地说:“三弟妹。”好像以前没有见过一样。双方交换了礼物,这认亲就算完毕了。凌欣觉得贺府真有种人气冷清的感觉,贺霖鸿笑着说:“三弟和弟妹大概还没吃早饭吧?父母和我们都用过了,要不,三弟和三弟妹就先去用饭?”

  贺云鸿拉着凌欣向贺老爷和贺老夫人行礼:“父亲,母亲,我们先告退。”

  贺九龄笑着点头,贺老夫人紧闭着嘴唇不理他,凌欣随着贺云鸿退出了正堂。张嫲嫲领着人跟他们出来了。

  凌欣悄悄地出了口气——她想过贺云鸿和张嫲嫲会出面与姚氏交涉,怎么也没想到是大长公主的人。也许是听到了凌欣的叹气,贺云鸿又拉了凌欣的手。凌欣紧握着他的手,还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。

  走在他们后面的张嫲嫲一见这个样子就放慢了脚步,让大家都离两个人远了些。

  贺云鸿沉默着,凌欣现在开始了解贺云鸿的性格了,知道有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,只能自己讲明白,就低声说:“我……也许嘴上说不出巴结的话,但是会尊敬你的父母,不会跟你母亲吵架。他们……”凌欣想说“很可怜”,但是停住了:贺云鸿是个骄傲的人,他自己不想让人可怜什么,自然也不会希望有人怜悯他的父母。可这的确是凌欣心中的感觉,她觉得贺老夫妇都日没西山,走在了人生最后一段路上,别说对眼睛瞎了的贺相,就是对姚氏,凌欣也觉得她很痛苦,很可怜。

  凌欣改口道:“都对你很好……”

  贺云鸿还是没说话,凌欣依靠着他的胳膊,慢慢地走在冬天的萧索里。凌欣想起上次认亲,明白那时她和贺云鸿都根本没有准备好,在那样的情形下,就是没有简陋婚礼,就是顺利地认了亲,照她以往的脾气和心境,也完全无法与贺老夫人相处。现在,挡在她面前的,有大长公主、皇后、贺霖鸿、贺云鸿,她自己也成熟了许多,不会被轻易伤害,有了可以善待他人的奢侈。她不得不感慨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有自己的季节,那些有结果的,都是因为经历了成长的过程。

  凌欣说:“你……放心……我不会闹气什么的……”

  贺云鸿点头,说道:“我早就知道娘子是个心软的人。”

  凌欣使劲握他的手:“你是不是因此故意欺负我来着?”

  贺云鸿轻声问:“我怎么欺负娘子了?”

  让我心疼呗!凌欣说都舍不得说,叹气道:“好吧,我认了。”

  贺云鸿说:“我却是不认的,娘子欺负我欺负得好狠,让我疼得受不了,我要娘子好好赔我……”

  凌欣胸口真疼了,忙说:“好吧好吧,我一定好好陪你……”

  两个人说着穿过院墙,凌欣的目光落在远处被烧掉的一处废墟上,不由得扭头一个劲儿地看。贺云鸿说:“那边过了火,什么都没留下……”

  那是她上次住过的清芬院,凌欣说:“那就找人平了吧,我想弄个足球场,日后让小孩子们来踢球。”

  贺云鸿点了下头说:“我让二哥把那边围出去。”

  凌欣说:“大哥的两个孩子到时候也出来一起玩,他们看着苍白了些。”

  贺云鸿说:“是,大嫂拘着他们读书,管教得很紧。”

  凌欣说:“所以我想让大家都来踢踢球,发散一下肝气,不然日后就是功成名就了,可却不是个快乐的人,生活能有多大乐趣。”

  贺云鸿扯了下嘴角:“看来娘子是个快活的人。”

  凌欣笑着用胳膊拢住贺云鸿的胳膊,“我有了你了呀。”当然快活了……

  贺云鸿笑了,如刹那阳光,凌欣仰头看,叹息道:“日后你要多笑笑……”想到贺云鸿在外面的负担,改口道:“在我面前多笑笑。”

  贺云鸿抿了下嘴唇,小声说:“那就有劳娘子,让为夫多些快活就是了……”

  他这话说的,太……太……凌欣使劲握了握贺云鸿的手,贺云鸿嗯了一声,凌欣马上放松了。

  贺云鸿又小声说:“当初我父权重之时,为免人说他提携亲眷,鲜少与族人来往。日后,我怕是也会如此。”

  凌欣点头,这事就是两面刀,不与族人往来,虽然在朝上少了许多攻诘,可是危难之时,也就无人援手。日后贺云鸿必然受柴瑞重用,肯定也要避免让柴瑞觉得他在朝拉帮结党,把自己的亲戚家人全往各部里塞。

  凌欣说:“我也不喜串门,若是你觉得我做的不对,告诉我就是。”

  贺云鸿说:“娘子自然是不会听的……”

  凌欣又去轻掐贺云鸿的手背:“你说我坏话?”

  贺云鸿马上吸气,凌欣败下阵来,揉着贺云鸿的手背说:“那我就不听了!”

  贺云鸿轻声说:“娘子要是不听,晚上,我可是会用力说服娘子的……”

  凌欣咬牙:“这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”万变不离其宗!这孩子刚开了荤,就这么……

  贺云鸿说:“说到你心中去了?”

  凌欣挽紧贺云鸿的胳膊,压低声音对着贺云鸿的耳边说:“云郎!我好爱你……”

  贺云鸿抿嘴不答了,凌欣低声笑——这个家伙,这时候脸皮薄了……

  两个人回了院落,远远跟着他们的张嫲嫲才走了过来,笑着行礼说:“三夫人,我回宫里去了。”

  凌欣忙点头说:“张嫲嫲请随意,请代我向皇后娘娘致谢。”张嫲嫲是来给她助阵的。

  张嫲嫲说道:“好,那明天见。”明天是回门之日,自然会在宫中见到。

  张嫲嫲离开后,贺云鸿对笑嘻嘻地走过来的雨石说:“你也去先歇着吧。”雨石行了礼,又对凌欣说:“三夫人,我就在旁边的院子里,有什么事随时招呼我。”

  凌欣答应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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