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5章 是耶非耶梦鹿_再世权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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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5章 是耶非耶梦鹿

  朱贺霖倏然睁开了眼。

  梦境中雾气氤氲的青翠山林,与林间那头散发着朦胧白光的大鹿,在他的脑海中仍犹有余影,挥之不去。

  满室暖香,他感觉口干舌燥,尤其鼻腔与喉管,仿佛砂纸打磨过一样疼痛。

  他刚坐起身,外间值夜的宫人赶忙趋前几步,跪地叩问:“太子殿下有何吩咐?”

  朱贺霖听这小宫女操着金陵口音,便问:“怎么……富宝……”一开口才发现,声音竟哑得不像话了。

  小宫女机灵地捧上早就备好的温茶,朱贺霖连喝了几杯,方才觉得喉咙里好受了些,问:“怎么是你,富宝呢?”

  “回小爷,富公公偶染风寒,恐过了病气给殿下,便让奴婢替他值几夜。”

  贴身服侍的宫人,朱贺霖爱用旧人,一来熟知他的习惯,伺候起来无需多吩咐;二来他也不耐烦记新宫人的名字。他的父皇曾就此调侃过他:“朕这儿子,对什么物事都是喜新厌旧、没有长性的,唯独身边使唤宫人留得住,轻易还不让更换。”

  故而这次来南京,朱贺霖几乎把东宫的侍从都搬了过来。

  南京皇宫常年空置,只保留了少量宫人定期打扫、维护。朱贺霖带来的东宫侍从随他进了南京皇宫后,就跟大汤锅里撒进去一小把米,完全不够用。

  于是南京守备太监严衣衣急了,觉得太子的排面没撑起来——这事儿还就得他管。

  这位严太监是京师司礼监外派来镇守南京的,堪称地头蛇,是连南京六部都要退让三分的角色。他马上雷厉风行地操办起来,从各处调拨了一批调教好的內侍与宫女,送到南京皇宫中给太子使唤。

  此刻给朱贺霖守夜的小宫女便是从南京神宫监调拨过来的,干了三个月,几乎没见着太子爷的面,后来与太子身边的富宝公公关系亲密了,才得到了寝殿值夜的机会。

  朱贺霖放下茶杯,斜眼打量面前十四五岁的少女:眉目清秀、举止文静,看着还算顺眼。尤其重要的是一张素颜,不像有些自诩美貌的宫女,见东宫年岁渐长,便把邀宠的心思都写在了黛眉粉腮上。

  于是他没发脾气轰人,只是皱眉问:“叫什么名字?这点的是什么香?”

  “禀小爷,奴婢贱名桃铃。”小宫女细声细气答,“这是安息香,助眠安神的。”

  朱贺霖道:“撤掉,我闻不惯什么安息香。赶紧给通个风。”

  桃铃有点紧张地应了声,去把床角一小尊吐着烟的青玉甪端香炉移出寝殿,又打开窗,用羽扇努力扇走殿中残留的香气。

  朱贺霖又喝了杯茶。咽喉的涩痛感逐渐消失,他沉声道:“这是我最不喜欢的香味,记住了。以后就算要燃香,也得用零陵香。”

  桃铃边扇风,边小声答:“可零陵香一般是用来薰衣的,或是直接编为席荐、坐褥,所以才叫‘排草’……还有做成香圆肥皂的,市井间常见有卖。”

  朱贺霖不讲理地道:“明日你去传个话,让宫人们想法子做成熏香,小爷我就喜欢那个味儿!”

  桃铃只得领命,转头又去取了用零陵香薰过的枕头给他换上。

  朱贺霖嗅着枕头上的香气,觉得与苏晏身上的香皂味道还是有些差别,只能说凑合着闻。

  桃铃重新关好窗,见太子脑袋下垫个枕头,怀里又抱个枕头,睁着眼看帐顶,似乎没有继续就寝的意思,便问:“小爷还有什么吩咐?”

  朱贺霖梦呓般低声说:“我还在想……梦中看见的那头大白鹿,散发灵光恍如神兽,十分神奇……”

  桃铃一怔,继而失声道:“是一只头生金角、通体雪白的大鹿吗?”

  朱贺霖警觉,转头盯她,反问:“你如何知道我梦到了什么?”

  桃铃被他的目光震慑,忙后退两步,伏地禀道:“这是本地的传言,说是钟山上不知何年何月出现了一头金角白鹿,乃是神兽祥瑞,见之有福;若得其鹿角研末服之,则能消除百病、益寿延年。”

  朱贺霖的眼神从迷蒙中迅速清醒,嗤道:“民间传说而已,你还当真了?所谓祥瑞,都是各地官员为了讨我父皇欢心,为了自家升官发财编出来的。

  “什么‘天降甘露,滋味清甜犹有仙气’,小爷一吃,嘁,不就是半透明的皮糖嘛!还有什么三穗嘉禾,我看也跟并蒂莲花差不多,都是多长了几颗歪脑袋的草木,有什么好‘祥瑞’的!朝臣们想图个好彩头,父皇也不想扫大家的兴,所以才收下。

  “至于进献祥瑞,想要升官发财的那些地方官员,你猜怎么着?”

  桃铃不敢猜。

  朱贺霖大笑:“要说还是父皇最绝,明褒暗损自有一套——他给所有献祥瑞的官员都赐了一张熟牛皮!哈哈哈……”

  桃铃转念反应过来,想笑又不敢笑,伏地把脸埋进了衣袖里。

  “那些官员捧着御赐的牛皮回去,还得挂在家里或衙门中以谢天恩。回头别人看见了问起来:‘哎,大人,皇上赐你牛皮,是为何意啊?’你想那些官员该如何回答?难道要说:‘皇上觉得我牛皮吹得好,特赐一张捧回去日吹夜吹’么?还不得捏着鼻子假装不知何意,哈哈哈哈……”

  桃铃忍笑道:“这钟山白鹿,却并非牛皮吹的。奴婢在神宫监当差时,见满山遍野都是梅花鹿,都说是太祖皇帝的龙气所化,故而叫‘长生鹿’。那头白鹿就在鹿群间出没,鲜少有人看见,凡是看见的人,都说是瑞兽。就连奴婢自己,在一次大雾弥漫时,也亲眼见到了呢,真的是太……奴婢不知如何形容……太神奇了!”

  被她怎么一说,梦境中的雾林白鹿再次清晰起来,朱贺霖有点半信半疑,问:“你真看见了?”

  “真的,虽只是惊鸿一瞥,但确实是只很大的金角白鹿。”

  朱贺霖想起,开国太祖皇帝的孝陵正是在南京城东郊的钟山。

  孝陵在太祖皇帝生前就动工了,依钟山南麓的山势而建,宫殿巍峨,亭阁相接,十分宏壮。太祖又下旨在松涛林海间养鹿千头,山中时闻鹿鸣呦呦。

  莫非其中真有一头异化成了金角白鹿?

  无论是不是祥瑞,如若有机会看到、捕捉住,送去京城的东西苑养起来也挺好看。而且,父皇不是时常头疾发作?鹿茸本就有生精益血、补髓健骨的疗效,这白鹿的金角,或许真有奇效,能治好父皇的头疾也说不定!

  朱贺霖越想越觉值得一试,就连刚做的那个梦,都透出了一种“玄之又玄”的天意的味道。

  “几更天了?”他问。

  桃铃看了看更漏,答:“回小爷,四更天了。”

  朱贺霖道:“左右睡不了一个时辰就要出宫,去钟山举行祭陵大典。不睡了,叫人进来替小爷梳洗、更衣,弄点早膳……要小笼汤包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斋戒期间不能沾荤腥,”桃铃犹豫道,“小爷……”

  朱贺霖悻悻然:“知道了知道了,只能茹素!那就素馅儿汤包总行了罢?多备几笼,今日可有的辛苦。”

  桃铃领了旨,出殿招呼更衣內侍——顺手带走了被太子厌弃的安息香连同香炉。

  她抱着这尊神兽甪端形状的青玉香炉,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井旁,先把炉内剩余的香料倒进预先挖好的深坑里,用土填埋结实,再洒些草梗枯叶,掩饰地面挖掘过的痕迹。

  接着打了井水,将香炉彻底擦洗干净,然后抱走了。

  苏晏起了个大早,换上一身陪祀的官员祭服。

  祭服的款式是青罗衣、赤罗裳,在苏晏看来,就是深蓝色的交领袍子,下身再围一条朱红色长裙……不是,是“纁裳”。

  头戴乌纱金线的梁冠,腰系大带,腰侧悬挂绶、玉佩、牙牌等,比平日上朝穿的常服要隆重和肃穆得多。

  等到太子的仪驾出了皇宫,祭陵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,前往外城东的钟山。

  香烟缭绕的享殿前,主祀的太子站在最前端,其余陪祀官员皆排列整齐,包括南京礼部、南京太常寺、孝陵神宫监、孝陵祠祭署等部门的大小官员,不下数百人。

  祭祀之物由各地进贡,五牲、香、蜡、酒、果等等,丰隆至极。

  祭祀大典的流程相当繁缛,沉闷又冗长。以至于南京礼部的鲁尚书全程悬着一颗心,唯恐太子像排演时那样,折腾到一半,发脾气说不干了。

 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,太子殿下在这个重大时刻一反常态,表现出了与年龄、性情大相径庭的沉稳庄重,全程不出一丝差错,连最苛刻的礼官也挑不出毛病来。

  就连祝文,也诵读得四平八稳、气势浑然:

  “气序流迈,时维冬至,追念深恩,伏增哀感,谨用祭告,伏惟尚享……”

  从出宫算起,祭祀大典整整持续了四个时辰,直到未时才告尾声。

  太子顺利完成了最后的上香八拜,去旁边的具服殿更衣时,示意身边的成胜公公,从人群中偷偷把苏侍郎叫过来。

  苏晏猜测太子又想打什么主意,笑了笑,随成胜走进广场旁侧的具服殿。

  朱贺霖边更衣,边唤他近前,略带得意地问:“小爷今日表现得如何?”

  苏晏笑着给了个评价:“完美。”就打一百分,不怕你骄傲。

  朱贺霖忍不住嘴角上扬,说道:“天色还早,等会儿小爷带去你后山寻鹿。”

  “寻鹿?”苏晏想了想,“陵园松涛苑内都是鹿,还寻什么,直接摸就是,可亲人了。”

  朱贺霖道:“不是那些寻常的鹿,是钟山瑞兽,一只头生金角、通体雪白的大鹿!”

  苏晏琢磨了一下,觉得可能是白化的梅花鹿,至于金角……也许是基因变异?

  不过在这个时代,的确称得上是“祥瑞”了,其政治意义、象征意义大过于生物学意义。如若真能被太子找到,说明他是受上天眷顾的有福之人,对他的民间声望也有大好处。

  “倘若找到那头白鹿,小爷准备怎么做?”

  “想法子设个陷阱,捉住它呀!传说以这白鹿的金角入药,可以强身健体、延年益寿,我就想着给父皇送去。”

  无论如何,孝心可嘉。苏晏也对这头传说中的白鹿颇有些好奇,可也有所顾忌:

  大铭律规定,凡亲王、皇子等宗室路过南京,甚至官员以公事入城,都必须来这里谒陵。如果谁过陵犯禁或是失礼,就会受到严厉的惩处。若是有人偷盗祭器、盗伐陵木,为大不敬,是砍头的重罪。

  这钟山虽大,毕竟是太祖皇帝的皇陵所在,太子带队去林野间搜寻白鹿,会不会犯禁?

  苏晏把顾虑说了。太子早有准备,答道:“陵园外墙二十里是禁区,二十里外就无妨了。只是捉头鹿,又不滥杀、不毁林,不会犯禁的。”

  苏晏赶鸭子上架当的礼部侍郎,仪轨还没有完全读熟,唯恐被太子忽悠,便找个出恭的借口出殿,拐着弯去问了鲁尚书。

  鲁尚书拈须回答:“的确如此。你问这个做甚?”

  苏晏随便找个说头搪塞过去,又回到具服殿内。

  朱贺霖仿佛知道他去求证了,一脸不高兴:“怎么,怕小爷惹事,连累你?”

  苏晏笑道:“怕小爷走不惯山路,我让人去找些精明的守陵內侍,给小爷当向导。”

  朱贺霖听了转怒为喜:“这才对。小爷听一个曾经在神宫监办差的小宫女说,她见到白鹿的地点,就在孝陵圜丘再往后的山头,于一条溪瀑旁的林地出没,不难找。”

  “再过两个时辰,天就黑了。”苏晏道。

  朱贺霖道:“来回一趟,顶多一个时辰。没看见白鹿,我们就折回来,下次再来找也行。”

  苏晏左思右想,觉得去瞧瞧也没什么,就当野外徒步。再说,这几日天气晴好,还能走走山路,等下了雪,再上山可就难了。

  于是他也脱去祭服,换上方便行动的曳撒。

  朱贺霖点了百名身强力壮的侍从,带上绳索、砍刀、弓箭等,在从神宫监找来的向导带领下,出了孝陵,继续往北边的山坡去。

  山坡上有些羊肠小道可供行走,也就脚下得稍微注意些,倒也不用手攀足蹬。

  一行人走了小半时辰,隐隐看见前方的林间飞瀑。向导禀道:“太子殿下,这里便是传说中白鹿经常出没之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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